具身模拟:关于意义的新科学
本文摘来自《我们赖以生存的意义》
这是第一本概述了这些精巧的实验证据的书,这些证据不仅数量令人惊叹,而且确切地证明了身体会赋予概念特征,这些概念又被我们称为“心智”的东西所用。这些实验不仅证实了之前的理论和描述,还揭示了具身认知会影响一个人的行为。我们以自己的思考方式为基础来采取行动,具身认知则会改变我们的认知与行为方式。人类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有必要重新思考,从根本上说成为人类意味着什么。
《我们赖以生存的意义》是对关于意义的新科学的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彩综述。伯根准备了一堂生动、迷人甚至可以说很好玩的入门课程,将关于人类心智真正运作方式的心理学实验和大脑研究项目娓娓道来。
该书论证了我们人性的本质、我们思考以及使用语言的能力根本就是我们的身体与大脑合作的成果。人类心智的运作方式,从思想的本质到我们理解语言含义的方式,都与身体紧密相连,与我们在这个世界的觉察、感受与行动有关。我们不是冷血的思考机器,生理学为哲学提供了概念基础。
我们已有的或可能会有的每一个想法、我们设定的每一个目标、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或判断、我们用于交流的每一个观点,都要用到一套体验系统,而我们也会用这套系统来感知、行动与感受。无论是道德体系或政治意识形态,还是数学或科学理论,其中都没有任何一点是抽象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对于语言来说,也同样如此。
如果我们仔细审视一下思想语言假说这一理论,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的一些漏洞。最关键的一个漏洞是:它其实并没有解决关于意义的定义理论的固有问题,只不过把这问题的出现时间推迟了一步。跟前面提到的“用来定义一个英语单词的英语定义怎样才能有意义”这个问题一样,摆在思想语言假说面前的一大问题就是:我们怎么知道思想语言中的单词各有什么意义?这些单词是用什么语言定义的?怎么通过在思想语言中激活一个句子来创造意义,我们又是怎么理解思想语言的呢?
研究上述问题的一种方法是借助思想实验“中文房间”(Chinese Room argument)的一个版本。6 假设你坐在一个密闭的房间,房间有两道门缝,偶尔会有人从其中一道门缝塞进来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中文,同时假设你对中文一窍不通,而你的任务就是从一本书里查找这些汉字。在这本书上,在你要查的每个汉字旁边,都有另外一些汉字,然后,你要在另一张卡片上写下这些字,并从另一道门缝传出去。因为你并不懂中文,所以你对这张卡片上写了什么其实也是一无所知,但房间外面的人是懂中文的,当他们看到卡片上的内容之后,就会认定房间里一定有一个精通中文的人,因为卡片上出现了用中文组织的句子,并且这些句子精确地回应了他们之前塞进房间的那个字条上的内容。当然了,这必须先满足一个前提:你用于寻找答案的这本书是经过一番精心设计的。那么问题来了:这就可以证明你懂中文么?我猜你也会认同:这其实并不能证明你懂中文。对于为解释意义如何运作而存在的思想语言,我们同样可以用上这一推理:在这个例子里,汉字就好比思想语言的单词,仅仅是正确地识别并组织排列了某种语言的字符并不足以制造意义,哪怕这些字符确实指代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事物,自然也就无法证明你是否理解某一事物。
这是思想语言假说的一个大问题。然而,如果你想得更深入一些,就会发现这一假说存在更多漏洞。举个例子:思想语言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这属于后天习得的某种东西,那我们就不可能通过我们的母语来学习它,因为这会导致我们陷入另一个相悖的循环:如果我们需要用思想语言来理解英语,那我们怎么可能又以英语为基础学习思想语言?但是,假如思想语言不能通过某种语言习得,这就意味着,如果真有思想语言这种东西,它应该在我们开始学习语言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了。换句话说,为了学会单词“北极熊”,我们必须已经掌握了思想语言中用于表示“北极熊”的字符。这同时意味着,以其他语言为母语的人们,也都要先具有同样的基础概念:“一头北极熊(思想语言字符)就是一头北极熊(英语单词)就是一头北极熊(其他语言字符)”。这样一些说法当然非常值得质疑。
即使是思想语言假说的最大优势——思想语言字符的简洁性,也是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思想语言字符能够承载丰富多彩的意义,这种观点听上去很强大,也很有吸引力,因为那些字符足够精简。字符就是指针,能够确切描述它们所指代的世间万物。比如,要理解英语单词polar bear,就要用到思想语言中的相应字符“9us&”,它指代存在于真实世界的北极熊;要理解英语单词 dog(狗),就要用到另一个思想语言字符,随便假设一下,比如THX1138。但这些字符若要做到如此简洁,唯一的方式就是舍弃绝大部分细节。以北极熊为例,你可能已经了解了很多关于它的细节,比如它们的颜色、行动方式,以及你有多么害怕与它们狭路相逢,还有它们在冬日假期可能喜欢喝点什么“饮料”,等等。这可是相当大的信息量,然而我们这里说的北极熊,尚且属于你不那么了解的事物。设想一下,对于你更加熟悉的事物,比如狗,你了解的信息量就更庞大了。你可能知道它们长什么样,考虑到狗的丰富品种和不同的年龄这两大变量;你还可能知道它们的气味大概是怎样的,这当然也充满丰富的变化,主要取决于狗身体的湿度以及最近有没有在气味强烈的鱼堆里打滚等;你还知道它们是如何从狼进化而来的、可以被训练来拉雪橇、喜欢别人抚摸它们尾巴上面的部位。但在思想语言里,分别用于指定“北极熊”和“狗”所属类别的词应该是一样的简单,舍弃了上述所有这些具体且丰富多彩的细节知识。思想语言中用于表示“狗”的字符,可不是我们常见的或是希望在自己生日那天收到的某个特定品种小狗的集合。相反,它只是一个符号,指代世上某个种类的事物——狗,仅此而已。这就说到思想语言假说的关键了:思想语言的字符说到底就是一些符号而已,意义非常简洁、符合逻辑、富有效率。结果就是:这套意义理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用来安放细节。
显然,从思想语言字符的角度来思考意义存在某种局限性。但直到不久前,思想语言假说依然是我们可以拥有的最佳选择,虽然这一理论并不完美,但我们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实验性证据来揭露意义的真相。
随着时间的流逝,至少有一些人渐渐意识到:皇帝哪怕不是完全一丝不挂,也已经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几个敏感部位。A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有认知心理学家、哲学家以及语言学家开始琢磨,意义是不是全然不同于思想语言的另外一种东西。他们认为,意义可能与我们通过自己的身体获得的真实生活经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而不是像抽象符号那么简单。一场名为“具身化”(embodiment)的自我意识运动逐渐形成,它代表的是这样一种观点:意义不是从我们的亲身经历中提炼出来的,而是始终与我们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对人类来说,“狗”这个词可能具有深入而丰富的意义,这与人们亲身跟狗打交道的方式有关,包括它们看上去、闻起来和摸上去是什么样的,但北极熊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很多人可能没有类似的与北极熊直接接触的经历。假如意义的基础是我们每个人在特定情况下有过的各种亲身经历,那么意义就可能是相当个性化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都会有不同的意义。进入20世纪末期,随着“具身化”发展成为一门真正跨学科的研究课题,它在语言学、哲学和认知心理学等领域中相继找到了立足点:在语言学领域,主要表现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等学者的研究;在哲学领域,主要表现在俄勒冈大学的哲学家马克·约翰逊等学者的研究;在认知心理学领域,主要始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心理学家埃莉诺·罗什(Eleanor Rosch)的早期研究。
具身化这种观点很有吸引力,但与此同时,它也缺失了一些东西,主要是缺少一个机制。思想语言尽管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性,却是一个具体的主张,一类可能的关于意义的运行机制,相比之下具身化则更像是一个想法、一个原理。总体来说,它可能是正确的,但也很难说,因为它并不必然转化为某种具体的主张,也无法阐明意义在人的头脑中是如何实时发生的。因此,它就被闲置了,也没能取代思想语言假说,成为新一代关于意义的认知科学的主流理论。
接着,有人灵机一动,提出了一套新的关于意义的理论。
是谁第一个提出这一理论的,已无从考证。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少有三个研究团队聚焦在这同一套理论。第一个是认知心理学家拉里·巴萨卢与他在美国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的学生们;第二个是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的一个神经科学家团队;第三个是伯克利国际计算机科学研究所的一个认知科学家团队,当时我作为研究生在这一研究所工作。很显然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并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这就是具身模拟假说,该假说的提出将使“具身化”这一概念变得扎实且牢靠,足以跟思想语言假说相抗衡。简单说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具身模拟假说: 我们对语言的理解,就是通过在我们的脑海中进行模拟,感受这些语言所描述的事物若换成我们自己亲身去体验会是怎样的。 现在,我们对这一假说稍做展开:在脑海中模拟某一事物,这指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一直在模拟:在你想象父母的面容,或是将脑海里的心智之眼聚焦在刚刚打坏的一局牌上时,你做的就是模拟。当你在想象声音而其实你的耳边万籁俱寂时,你做的也是模拟,不管你想的是一首经典歌曲的低音线,还是轮胎在急刹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你还能模拟出草莓如果浇上绵密泡沫的奶油会是什么味道,还有新鲜的薰衣草会有怎样的香气。
除此之外,你还能模拟动作。设想你在打开自家前门的时候向哪一边转动门把手,你应该能够栩栩如生地模拟出自己的手长什么样子,但你肯定不会止步于此。你有办法虚拟地感觉到用合适的方式转动自己的手会是怎样的感觉:先要用足够的力道抓住门把手,以形成必要的摩擦,然后,从腕部用力转动你的手,可能是顺时针方向,也可能是逆时针方向,接着门把手开始跟随你的手转动起来。如果你是滑雪爱好者,你不仅可以想象出从高处俯瞰一条雪道的样子,还能想象自己怎样来回变换重心的位置,从而完成一个接一个的画龙滑行。
关键是,在以上所有这些例子里,你一直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模拟,这叫“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有关模拟的想法比这还要深入许多,就像一座冰山,通过有意识地回想,就像你在前文所做那样,你可以看见这冰山的一角,那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想象,但还有许多类似的大脑进程是在你看不见、也觉察不了的情况下,在你清醒或熟睡的时候悄悄进行的。模拟是创造感知与动作的“心智体验”(mental experience),而这些感知和动作实际上并未发生。也就是说,当你进行模拟时,你好像看见了,而其实你的眼前并没有那个画面,或者说你好像做了一个动作,而其实自己是一动不动的。只要我们清醒地知道这些模拟在发生,那么,从质感上讲,我们对于这些模拟的体验就跟真的感知一样,我们模拟颜色时就像真的看见一样,我们模拟动作时也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一样。具身模拟假说认为:具身模拟动用的大脑部位,就是我们大脑专门用于跟世界直接打交道的相同部位。当我们模拟观察,我们用的就是大脑中用来观察事物的部位;当我们模拟做动作,大脑中用来指挥肌肉运动的部位也跟着活跃起来。这就是说,模拟的意思就是在我们的脑海中创造出先前经历的回响,将大脑在先前感知和运动经历的活跃模式,以强度有所减弱的共鸣形式再现出来。我们用自己的大脑模拟感知与动作,但真正的感知与动作并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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